走了

我叔叔過世了，在2008年母親節的清晨，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走的，直到我奶奶發現床上他冰冷的軀體。享年46歲。他是我爹最小的弟弟，也是唯一的弟弟。

不知為什麼，聽到時只是驚訝，也沒有多深的難過，心裡雖然悶悶的。本只是打電話回台灣跟我娘說母親節快樂，卻得到這樣的消息。我爹說他們跟我大伯一整天都在處理這件事情，母親節也沒過了。

對於我叔叔，我直言，「我不喜歡他！」我覺得他也沒有多喜歡我。

小時候我很胖，國小二年級之後體重永遠像夏天的氣溫，直線上升，家裡的人沒有胖子，我很另類，每餐都要吃兩碗飯加很多菜，就是餓。我叔叔是油漆工，技術不錯，全盛時期一個月可以賺到台幣大約六萬多，有時更多，很多人都會找他幫忙，只要有去工作，完全不需要為錢煩惱，而且機會也沒有停過。但他有一個壞習慣，就是工作一定要喝酒，把酒當水喝，喝完後酒品又不好，三不五時跑到我家或別人家去鬧。有一次我自己在廚房吃晚飯，他下工後又來我家，滿嘴酒臭，醉醺醺的，手裡還拿著剩下一些些的高粱酒，看到我就說：「你沒看到我嗎？怎沒叫我？啞巴了嗎？」我說：「有呀！我有叫你呀！」心裡百般不悅。突然，他抓著我的小腿說：「媽呀！你這是腿嗎？像大象一樣！你也別吃那麼多吧！阿娘威！」然後從我屁股用力打了下去。眼淚很不爭氣的直流。我討厭他！我吃我的飯你為何要來嘲笑人。相當恨！又不是我自己願意這樣的。礙於他是長輩也只能偷偷的流眼淚，一句話也不敢吭一聲。之後，據說他常因為喝酒沒去上班，所以人家就不大想請他了。有時我家農忙時會請他來幫忙，賺點小酒錢，我爹對於這個弟弟相當頭痛。

沒工作的人生活就更沒有重心，想到就會到處亂跑。我記得小時候一個星期會有好幾天看到他到我家裡來發酒瘋。我爸是入贅的，在我念國小時我媽這邊的奶奶將經濟重擔交給他們，他非常忙，也非常想要努力給人家看，不讓人瞧不起。而我那叔叔完全不會體會他哥哥心情，一喝酒就跑來胡鬧，給我爹難堪，我媽的姐妹也都還在唸書住在家裡。有時更吆喝我去雜貨店幫他買酒，我躊躇著要不要幫他買，他就口氣很兇的說：「叔叔的話你聽不懂嗎？還是不用聽叔叔的話了？」我看看我爸，他不說話，又看看我叔叔，我就哭了！夾在人之中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唯一的出口就是大哭，但大哭卻也不可能換到安慰，而是更難聽的羞辱。

等上了國中、高中之後我跟他就相當少見到面，在路上遇到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大認得我，尤其在高中時期，那時候跟國中時期差很多，有時甚至相當過分的假裝不認識，就這樣擦身而過。加上過年我們也不大會跟我爹回「娘家」，所以跟他們的關係相當疏遠，別說那些堂哥、堂弟、堂姊了，我跟爸爸那邊的奶奶、爺爺也不是很親。但只要我們要出遠門，還是得去請安問候，少不了。

我叔叔這樣不安定的個性也因此延宕到了三十好幾才娶老婆，大家以為老婆娶了會比較好，但卻也沒有，雖然有好了一陣子，他真的認真為了家庭去賺錢，卻好景不常。加上我那阿嬸似乎也不是什麼勤儉持家的好女人，剛嫁來的時候還會去檳榔攤賣賣檳榔賺些錢，之後也會去打打零工，誰知，後來竟然拿我叔叔的身分證印章莫名奇妙去銀行辦了好多張卡拼命刷，積了一屁股債。我媽說的，「以前一個人在討債(浪費)就已經夠慘了，現在又多一個來到(湊)。」搞到最後他名下的地也賣給我爸，我家更莫名奇妙又多了這一條債，我爹跟我娘不希望祖先的地被別人買走，糟蹋了。

大學的時候我經歷了兩個爺爺相繼過世，我爸他爹走之後大家在老宅辦喪事，我們也去了，特地請假從台南回嘉義，在會場沒見到我叔叔，大家一片忙，好不容易見他從屋子裡晃出來，一臉剛睡醒的樣子卻還不清醒，沒人想理他。

過了一年多，我要出國當交換學生，臨走前去跟我爸那邊的奶奶道別，在屋外見到我叔叔，不知誰跟他說我要出國的，他也來湊熱鬧，見到我很高興的說：「你真的很不得了！你們這些孩子，你堂哥、堂弟、堂姊他們，你最有出息，現在要去國外唸書了，要加油！回來記得來看奶奶跟叔叔。我真的很以你為榮！」我只是傻笑，畢竟那樣的話誰也不知該怎樣接下去。

回台灣後我也沒去見他，帶給我爸那邊的奶奶的禮物也是請我媽轉交。之後畢業後一陣子我決定要出國，又去跟我爸那邊的奶奶說，結果遇到我叔叔也在那，這次他不再說好話，他說：「你都已經幾歲了還這樣不會想，你要出國去念書，那要花多少錢呀？你是要你爸做死才甘願喔！？要將他的老本全花光嗎？都不知人家怎麼說你的，自己也不去聽聽看人家說你怎樣！」聽完後我強忍著臭臉回家，馬上跟我爹、娘說這件事，我媽說：「誰在講？他自己在講吧！」他們也很生氣我叔叔竟然這樣說我。當時我真的快氣死，說的我好像不給自己爸爸活路的樣子，當下又恨了他起來！

之後到台北去上德文課，有一天我爹突然很緊急打電話跟我說，我叔叔唯一的兒子出車禍過世了，我嬸嬸騎摩托車載他被撞，要我這幾天趕快回家去。那樣晴天霹靂的消息真令人錯愕，回家後我妹說，當我爸到出事現場時抱著我堂弟大哭，她看到我爸那樣都傻了眼，回家吃飯也一直掉眼淚，而我叔叔自己卻猛喝悶酒，想要將自己灌的更醉，不想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事實，見人就胡言亂語，一直說一些瘋話，還跑到醫院跟住院的嬸嬸說我堂弟死掉的事情，搞得家裡跟醫院人仰馬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在我堂弟的喪禮上。要入殮時失心瘋的走到大棺前，抓著我堂弟冰冷的軀體說：「你起來呀！躺在那裡做什麼？你看看，你給多少人帶來麻煩！起來！你給我起來！不認我這爸爸了嗎？...。」我那群堂哥快速的將他架走，連我弟都很想打他，但被我爸制止了。我想我爸真的也不知該怎麼對這個弟弟；當他陌生人？又是血連心的親，要幫他？卻又是扶不起的阿斗。

在我堂弟走了嬸嬸住院的時間，他那兩個女兒住在我家，我爹、我娘、我媽這邊的奶奶跟我弟妹充當她們的爸媽，照料一切起居。我一直無法理解「為何出事了，什麼都要我爸去負責處理？處理那些有的沒的事，他是嫁出去的“女兒”，卻還要分擔“娘家”的雜事；這邊的家他是戶長，另一邊的家還有大伯，而且大伯還有四個身高馬大的兒子與媳婦在，不需要什麼事都要我爸去做吧！？」而且堂弟一走，有了一大筆保險金可以領，我那叔叔不賺錢愛喝酒，那嬸嬸愛刷卡亂買東西，對於這筆錢虎視眈眈。人走沒多久就來我家跟我爸商量要怎樣利用這筆錢，但卻被我爸封鎖動用的權力，他很擔心那兩個姪女的未來，畢竟短時間的照顧沒問題，但未來絕不能還是由我們來承擔。

去年暑假回台灣，我爹跟我說，我叔叔可能無法撐過農曆過年了，長期喝酒不吃東西，肝已經壞掉了，連胰臟那些也都有問題，又喝酒又抽菸，整個人像木乃伊一樣，醫院進進出出的。我阿嬤每天煮飯給他吃也不吃，就只喝酒，還要幫他清理排泄物有的沒的，都已經八十幾歲了得這樣受兒子折磨。那兩個小孩跟老婆也不跟他睡，更不想照顧他，半夜痛苦也沒有人知道。我爹雖然笑笑的跟我說，但感覺的出來他無法拯救他弟弟的無奈與心酸。我只是問：「人走了我要回來送嗎？」

今天是母親節，大家快快樂樂的過節吃東西喝酒，而一大早我爸那邊的奶奶竟然要面對與親生兒子的生離死別。我爸跟我說：「人走了也好，兩個人都可以解脫，老的不用再照顧一個沒有未來的人，走的那個也不用繼續在床上受病痛折磨。原以為撐不過過年，卻還熬過了清明，算還有點福報了！」